《特.忆》

（一）

　　民国十一年（1922年）闰五月二十八日，宜：嫁娶、纳采、祈福、出行、动土、开市、生子…… 忌：掘井、伐木、纳畜、合寿木。一女呱呱坠地，天德吉星入命，大吉。家人甚喜！

　　此时的中国已遭内患、外侮，处于乱世危局当中，只是祸乱的气息尚未吹到这世外桃源般的乡村里来。这里的人们不晓得，国家的动荡将牵引着他们每一个的命运，战斗的号角将穿破这个小女孩的闺帏清梦，谁也逃不脱命运的束缚。

　　女孩的乳名叫“翠兰”。在她六岁那年，祖父赐予学名“柏兰英”。长大后，为谋生计打算，就读于桃源县女子职业中学。1938年，武汉沦陷。桃源女职被迫解散的那天晚上，老校长和老师们的恸哭声，与全体同学们的呼喊声，在翠兰的心里扯开了一个大大的口子。一束强光，由内而外，从这个花季少女的心中迸射出来。走出家门，做封建家庭的叛逆者，做一个特殊的人。

　　在填写抗日中学的报名表时，翠兰自己将名字改为“柏特”。她一心要将自己的青春热血挥洒到抗日救国的浪潮中。那一届，考取桃园县陬市抗日中学的状元是——柏特。

　　湖南省祁阳县潘市镇马鞍岭乡柏家村，是远近闻名的富庶之地。它北靠祁山、南临湘江、东西两侧尽皆良田沃野。除有少数几户外姓人，其他全都姓“柏”。

　　柏家大院位于湘江之畔，由老屋院子、新屋院子、上头院子和后头院子等几个院落组成，始建于明崇祯十五年，直至大清朝光绪八年才正式完工。柏家的祖先，因喜聚居一处，在这院落的设计上，颇具巧思。院中所有走廊均相互联通、纵横交错、四通八达。这样布局，既维护了大家族的融合传统，也保证了小家庭的私密空间。任岁月流淌，青砖、灰瓦，永相呼应。房舍飞檐翘角，错落有致。雕木梁柱、镂空花窗，精巧别致。整个院落浑然一体，富贵、磅礴、古韵昂然。

　　湘江两岸，满是桃树、李树。春天一到，处处都是桃红李白竞芳菲之景象。就连朴实的油菜花，此时也再不甘于寂寞，争抢着向大地炫耀它们的勃勃生机。春姑娘吹一口气，油菜花田里便能翻涌起金色的海浪。一阵阵沁人心脾的甜香，被直送进每一个人的鼻腔里。夏末时，风来，金色的麦浪翻滚。麦穗被热辣辣的太阳晒得不敢抬头，只好挤在一起，羞涩地随风摇摆。它们周身散发出诱人的体香，那是一种由麦与草混合而成的可口味道。蚂蚱可真奸呀！全都来了，一会儿飞东、一会儿飞西，肆无忌惮地跳着、乐着。有小孩子们替麦穗出头，拔上一根穗子，将蚂蚱一个个捉了，串成串儿，拿回家去喂鸡玩。

　　院子斜对面的百步之外，生长着一棵硕大的樟树。从树旁的台阶上坡去，就是一个码头。这码头因樟树而得名，叫“樟树码头”。从祁阳县城往返的小轮船和帆船等，均可在此停泊。江面上，大小船只、木排，扯上白帆，漂荡其中。当帆鼓满了风时，它们就会顺流而下。

　　院门前，有花阶。花阶里长着三棵大树。一棵是钧飞木，自成椭圆形，四季常青。一株是老木莲树，花如其名，如用紫玉雕刻的莲花一般。白居易曾在《木莲树诗·序》中写道：“生巴山峡谷间，巴民亦呼为黄心树。大者高五丈，涉冬不凋。身如青杨，有白文；叶如桂，厚大无脊；花如莲。香色艳腻皆同，独房蕊有异。四月初始开，自开迨谢仅二十日。”最惹人爱的，是那一棵壮实得出奇的栀子树。它总是在端午前后开花，从含苞到怒放，就像一位青涩的小姑娘出落成了明艳动人的美少女。栀子花洁白、无暇、素淡、清雅，却花香浓郁。轻轻一闻，便能醉上半日。全院子的妇女都来享用它，把它佩在身上，花香袭人。用它来泡水喝，当花汁入喉时，让人顿觉神清气爽。

　　花阶的左侧，有一高大耳门。夏日里，在此处放上凉床。待到黄昏时分，太阳悄悄地从东宅院的墙边滑落。人倚在凉床上，看着对面远处的黄土岭，被晚霞的柔情一点一点唤醒，周身渐渐四射出暖人的光芒。霞与土成一色，如梦幻仙境般绝妙。“黄土岭”变成了“红土岭”。

　　柏氏家族，是一个典型的被封建礼教所主导的大家庭。据族谱记载，祖上曾有人在乾隆年间当过三品武官，还有一位是在宣统年间考中了探花。这一代的当家人——柏维新，就是翠兰的祖父。他是这个大家庭中至高无上的主宰者，没有人敢违抗他的意志。

　　其实，祖父是个顶和善的人，淳朴、善良、宽厚，且十分勤劳。但他也是一个没本事的老实人。柏家老祖宗留下的丰厚的家产，虽然在传到他手上时仅剩下十八亩良田，但这些仍没有保住，最后也被陆陆续续地给卖光了。从此，柏家沦为了一无所有的农户。

　　祖父当年娶祖母，是柏老太爷做的主。祖母是毛家院子人，身形高大、壮实。老太爷正是为此，一眼相中，只说了两个字——“可娶”。祖母自始至终都没有一个名字，只能管她叫“毛氏”。她十分聪明、为人爽直、乐善好施，在嫁入柏家后不但替祖父管家，还为柏家生育了十个子女。四个儿子，个个聪明伶俐，长得浓眉大眼、身材魁梧，颇具阳刚之美。六个女儿，虽相貌平平，但也都嫁与富裕人家，因精干、利落均在婆家不受欺负，甚至能当家作主。柏家随着孩子们的渐渐长成，又兴旺起来。

　　小翠兰，就是三儿子家的头一胎，也是这个家里唯一成活下来的孩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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