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特.忆》
“一个、两个、三个……二十二个。”翠兰仰着头,白皙的小脸蛋上透出淡淡的红,额前渗出细密的小小汗珠。每天傍晚都要数它一数,乐此不疲。
本应是二十三个?翠兰心虚。当小小柚子才只有拳头般大小时,她便猴急地摘来尝,咬一口扔了,酸涩无比!因此如今少了一个。小拳头们一个个由绿变黄,躲过风、躲过雨、躲过馋嘴猫儿,愈长愈大愈胖,再想找两三片叶下躲起来,可是无论如何也藏不住了。
黄澄澄的柚子散发出迷人的清香,提醒着人们,中秋快到了。院子里的孩子被香气诱来,痴痴地仰望着,但没人敢摘。那是不能碰的,除了翠兰。祖父赐与她特权,可随心所欲,想折就折。不止祖父,全院子、全村子的老人们,无一不爱极了这个小俊妹仔。翠兰标志的瓜子脸上有两道新月弯眉。一双晶亮的眸子,炯炯有神。端直的鼻梁下生着一张能说会道的巧嘴。微微上翘的嘴角儿两边总是挂着微笑。
小孩子们的欲望混合在这诱人的香气中,使翠兰来了劲头儿。她让大家托顶着,手脚并用地爬上树去。身着的纯白色簇新衣衫从树冠中细细碎碎地隐现出来,柚子树好像重新开了花。头上的两根小辫子,一晃一晃,就像两只轻灵的小燕儿在树梢飞舞。使好大力气,扭下一个,扔下去。滚圆的柚子,正好砸在了孩子们兴奋的神经上,大家都乐得忘形。大人们见了,也都笑,并不干预。
待小橘子变成金红色,像大姑娘一样低着头时,再热闹上这么一气,也就快要过年了。转了年,翠兰有五岁。这么一个招人疼爱不够的好妹仔,将来必是要寻个好夫家的。母亲不得不狠下心来,亲手为女儿缠足。
用上好几尺长的裹脚布,硬生生地把翠兰的脚丫包成了小小的肉粽子,再缝死。这会儿别说爬不了树,就连吃饭也是要大人抱着去的。平日里笑个没完没了的小人儿,如今一声声压抑的、痛苦的唏嘘。着实疼得颤栗不止时,也会发出动物哀鸣般的嚎哭。
祖父哪里再受得住?跨了几步,就进了屋,冷下脸道:“放脚。这么好的妹仔,能嫁不出去?”
翠兰的母亲,眼中含泪,乖乖地将已被血水污了的裹脚布剪开,也不知是要为这孩子高兴还是难过。小女孩隐约晓得,嫁不出去是不好的。但既得了祖父的特赦令,脚便不用再缠了。破涕为笑!
自那天起,翠兰只一睁眼,便跑去缠着祖父,跟前跟后,简直变成了祖父的小尾巴。家中是祖父起床最早。每日清晨,他都先慢悠悠地打开堂屋、过廊里所有的门,再将鸡笼、鸭笼也全打开。鸭公公、鸭婆婆们根本不懂礼貌,头也不点一下,就大摇大摆地走出去。公鸡先生和母鸡太太也都急着往外跑,若哪个慢了一些,还要扑扇着翅膀往前赶的。田里、塘里、小溪里,都是它们的地盘,但菜园子里可是不准去的。房前屋后、大大小小,好多块菜园子都是祖父亲手开垦的。一年四季,各种蔬菜,一畦畦、一垅拢,随时节换上不同色彩,黄的、绿的、红的、白的,如女儿家用巧手织出来的花毯一般精致。想吃什么,应有尽有。即便到了冬天,那黄芽白、瓢根白、萝卜什么的,也都是现吃现拔的。余下的,连猪都吃不完。
这天,翠兰托着腮,坐在木头小凳上,看着祖父一勺一勺地浇菜。菜没浇完,祖父便直起身子对她说:“去,读书去。告诉先生,你的学名叫柏兰英。”
柏家村有私塾,祖父让翠兰和秋生同去读书,秀英也去。入学那天,三个孩子都穿戴得干净、整洁,规规矩矩地站在先生面前。私塾先生是村里的一位老学究,已年过半百。他如笔杆子一般修长的身上,着一件洗旧了的灰色棉布长衫,戴一副用线绑着眼镜腿的黑边圆框眼镜。脸,若隐若现的泛着青,与他手中所持的竹制戒尺是同样的颜色。
他先是领着学生们恭立在孔子像前,自己十分虔诚地朝圣像拜了三拜,再受学生们拜他三拜。这便是入学仪式。翠兰在那时尚不识得孔夫子他老人家,稀里糊涂地跟着拜下去。又见先生与之颇有几分神似,以为是在拜祭他自家的先贤呢。
先生先教了《百家姓》、《女儿经》,再授了《论语》和《幼学琼林》。每日上课时,他总是圈点着头先哼上一句,学生们再晃着脑袋学着念,从不讲什么道理,但每课必须背诵。写大字时,一定要从一笔一画的描红模子开始,谁也别想偷懒。没有人知道先生到底有多大学问,反正都很听话。捣蛋、懒惰或愚笨者,必挨鞭子,轻则手心红肿,重则屁股开花。只有翠兰,没尝过那鞭子的滋味。
自翠兰上了私塾后,祖父便不再是第一个起床的人了。他常在一大清早就看到一个小小人儿端坐在院子里读书,便悄声对着鸡鸭言语道:“这个妹仔,真在行。”
秋生是翠兰大伯的二儿子,也很会读书,只因背诵时磕绊了半下,而挨过一次手板。秀英就惨了,虽从不偷懒,但常常屁股开花,最好的情况也是要顶着一头大包回去的。她是三姑家伏生表弟的童养媳,与翠兰同岁。三姑丧夫,所以住回娘家,秀英跟过来也已有两年多了。童养媳虽是花钱买的,但柏家从不虐待这孩子半分。
那个夏天,秋生在课间休息时,将事先放在井水里凉好的果子捞上来削了皮,要分与翠兰和秀英同吃,但找不到合适的地方切。翠兰的小脑袋瓜儿灵机一动,脱口而出:“就在秀英肩上切吧。”
如此热天,人们所穿的都仅是一件薄薄的单衣而已。秋生也真一根筋,想也没想,一刀划下去,秀英的肩头就冒了血。连衣服带皮肉,被划开了一个大大的口子。可怜的秀英,被吓得耷拉着胳膊,颠着小脚,大哭着往家跑。三姑见状,岂有不心疼的?左右问了半天,才晓得是秋生用刀子划的。
三姑本就和大伯娘不合,这下子更是火冒三丈了,气势汹汹地杀过去兴师问罪。一见面就指着大伯娘的鼻子骂:“为什么指使你家老二干出这种缺德事呀?”
“谁指使了?你莫来我家乱吠!”
“…………”
大伯娘哪肯吃亏?二人你一言我一语,闹得不可开交。翠兰跑去,主动承认错误。可三姑偏一百个不信,还说:“你是好妹仔,你不会的。”任翠兰怎么说,也是劝不开的。没得法子,只好跑回家去向母亲求助。
翠兰的母亲——陆春秀,随丈夫在柏家兄弟姐妹间大排行中行六,故晚年后大家都叫她作“六婆婆”。不知书,却明理。这么多年,自己始终未能养住一个男孩,哪里还能去拉劝大嫂子与三姑姐之间的架?干脆将门关好,狠狠地教训了翠兰一顿,还罚她免一餐饭。这是翠兰第一次饿了肚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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